我們抵達宅子時，陳季祥熱情地笑迎上來，行動利索，精神矍鑠，絲毫看不出已年逾80。和村里其他老人一樣，陳季祥每天在自家院子里種種菜，閑時去旁邊的小河釣釣魚，就是這樣一位看似尋常的鄉(xiāng)村老人，曾參與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研發(fā)的大工程。
坐在滿目春光的廊下，陳老逐漸打開記憶的匣子，將這個塵封了大半輩子的秘密緩緩道來……
1956年時，18歲的陳季祥從上海電力學院畢業(yè)，被分配到當時的上海電力局。
許是陳季祥思想積極向上，工作表現(xiàn)突出，他進入了當時的國家二機部（即后來的核工業(yè)部）考察視野，組織秘密對他進行長達3個月的嚴格政審。1959年，正在上海吳涇熱電廠上班的陳季祥突然接到指令：調(diào)去北京，祖國有需要。
“那時年輕，也沒成家，為國家效力去哪都行?！标惱涎劾飵е?，仿佛又回到自己20來歲的時候。沒有一絲顧慮，帶著對未來的憧憬，陳季祥與上海電力系統(tǒng)其余17人一起，坐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車。
在北京待了一陣后，18個年輕人又踏上未知的旅程，乘坐了兩天多的火車，在蘭州下了車。蘭州的吃住條件不比之前，大伙喝著帶泥漿的白開水，吃著青稞面做的窩窩頭，心里有了幾分不情愿?！拔覀兩踔猎谒奚崂镉懻?，條件這么差，大不了就回上海！”這幫年輕氣盛的小伙子第一次嘗到這樣的苦滋味。盡管當時大家紛紛附和，但沒有人當逃兵。
一周后，陳季祥他們又乘坐火車，歷經(jīng)漫長的22小時，在一個名叫“低窩鋪”的地方下了車。
上個世紀，在中國這片九百六十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，有一個神秘的地方，位于中國西北戈壁灘，它沒有名字，只有行政代號“404”，時至今日，在任何一張地圖上都依舊無法找到它的確切位置。這里就是陳季祥那時到達的目的地，低窩鋪，就是進入404的隱蔽入口。
從低窩鋪下車，眼前只有與天際相連的無垠沙漠，來接他們的是一輛卡車——在這群年輕人的認知中，卡車從來只用來裝貨物的。在沙漠里顛簸了好長一段時間，當空曠的前方出現(xiàn)人影，他們終于抵達了404——中國第一批核工業(yè)基地。
這里集結(jié)了來自全國各地最優(yōu)秀的工人、專家，各個單位在這里分工協(xié)作，沙漠中搭起的簡陋帳篷和挖出的地窩子就是宿舍。抵達的當晚，18人住在一個大帳篷里，大風呼啦作響，卷起石子打在帳篷上，聲聲入耳，擊碎了陳季祥當初的欣喜與興奮。
刮大風是家常便飯，以至于吃的飯菜都有沙子，而所謂的飯菜，也不過是一碗清湯寡水的小米粥，幸運時能添上一點咸菜或是一個水煮的土豆，吃完就去挖地窩子。“餓了就喝口水充饑，那時能有醬油膏泡水喝就是美味了?！边€好是農(nóng)家出身，那樣苦的日子，陳季祥捱捱就過去了。也正是這段異常艱苦的日子，磨礪出陳季祥此后開朗樂觀的人生態(tài)度，“沒有什么難是過不去的?！?br />
在404一切安定好之后，學習和勞動便提上日程。讓陳季祥印象最深的是政治課和保密課，他至今能清楚地記得政治課上背誦為人民服務(wù)的內(nèi)容，而保密課則教他隱姓埋名，將404的秘密守了大半輩子。那時，國家一聲號召，幾十萬人“上不告父母，下不告妻兒”，義無反顧地奔向這片戈壁灘，陳季祥也是如此。除了兒子人在蘭州，其余的父母一概不知。幾堂課下來，陳季祥已感知自己面臨的將是怎樣一項重大而艱巨的工作，他的人生從此改變，且不同尋常。
利用探親假期完婚后的陳季祥也只能是缺位的丈夫和父親。愛人是小學老師，除了完成日常教學工作，還要照顧家里的田地和兩個兒子。生活的重擔一點點壓垮了這位堅強女性的脊背，陳老的愛人身體慢慢拖垮，1997年病逝。父親離世，陳季祥未能見上最后一眼，這也成了他心里一輩子的痛。
中國的騰飛是踏著千千萬萬個“陳季祥”一路走來，他們是中國走向強大的偉大建設(shè)者，是祖國的“好兒子”，但很遺憾地當不了一個好的家人。
核工業(yè)基地建設(shè)初期不過是一片荒漠，沒有的只能靠自己創(chuàng)造，集結(jié)于此的年輕人在茫茫沙漠中一點一點打牢地基，給這里帶來煙火氣。那里的冬天極冷，陳季祥和其他職工一起不顧嚴寒，每天積極參加義務(wù)勞動，僅用4個月時間，基本完成了4000平方米的住地建筑。
隨著基礎(chǔ)建設(shè)的不斷推進，各項設(shè)施不斷完善，大家的生活、工作也慢慢步入正軌。1962年，陳季祥開始在自己專攻的電力領(lǐng)域發(fā)揮一技之長。在這樣大型核工項目面前，每顆運轉(zhuǎn)的“螺絲釘”都缺一不可，陳季祥一人負責著4臺大型設(shè)備和多臺小型設(shè)備，確保廠區(qū)的發(fā)電供應(yīng)。除了以往的工作經(jīng)驗，他還經(jīng)常翻閱相關(guān)資料，不斷豐富知識儲備，以至于有時機器發(fā)生故障，僅憑聲音便能診斷出問題所在。
1964年10月16日，中國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炸，這是被載入史冊的一天。和往常一樣，那天，陳季祥在自己的崗位上進行日常工作，突然刮起的大風讓他心頭感覺到一絲異樣。下午6點，號外傳來原子彈成功爆炸的消息，在廣場上散步的職工們頓時炸開了鍋，大家呼喊著奔走相告，有人高興地放起鞭炮慶祝，有人高呼“毛主席萬歲”，陳季祥也同樣激動地熱淚盈眶。
即使已經(jīng)過去近60年，那天的場景陳老依舊歷歷在目，說到動情處連聲音都高了幾度，時間或許會讓人淡忘細節(jié)，卻永遠沖淡不了他當時的喜悅。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有他的一份付出，當我們歌頌科學家的豐功偉績時，也不要忘了背后還有無數(shù)個“陳季祥”在各自的崗位上默默奉獻著。
這段特殊的工作經(jīng)歷讓陳季祥見到了許多自己崇拜的名人，在大會上見過錢學森、在宴會上同宋任窮喝過酒，談起這些陳老的語氣里是毫不遮掩的驕傲，像極了“追星”的老小孩。但他忘了也是因為自己足夠優(yōu)秀，才能讓自己離“星”那么近。原子彈成功爆炸后，陳季祥被評為404地區(qū)先進工作者，時任東北局第一書記的宋任窮向在場的30多位先進工作者敬酒，這才有了同宋任窮喝酒的難忘一幕。
陳季祥在這片戈壁灘默默執(zhí)守近30年，49歲從所在的803廠退休回到了老家啟東。退休前夕，他獲得了404頒發(fā)的一等功臣證書，記載下那段雖苦卻無比榮耀的人生經(jīng)歷。
命運弄人，伴隨著榮耀而來的還有無法挽回的病痛，陳季祥不久后身患多種癌癥。環(huán)顧家中四周，我們看到擺放在各處的大大小小的藥瓶，一直以來陳老積極接受治療，才有了眼前這樣一位豁達樂觀、神采奕奕的耄耋老人。
回到家鄉(xiāng)后，陳季祥并沒有就此停下，也許是刻在骨子里的熱血基因，讓他一直奮力奔跑在人生路上。義務(wù)給村里農(nóng)村小學做過代課老師，免費給剛剛起步的原決心鄉(xiāng)鄉(xiāng)辦企業(yè)木螺絲廠當技術(shù)指導。
如今陳老已是杖朝之年，正過著閑云野鶴般的田園生活。自家后院雖小，但種養(yǎng)豐富。陳老說著便起身帶我們參觀院子，還順手抄起鏟子利落地除了兩把野草。陳老每天在這里種種菜，澆澆花，不僅打發(fā)了時間，也解決了一日三餐。
故事講完，陳老拿著他的魚竿往不遠處的河里釣魚去了，和一旁的釣友們有說有笑，一切都是歲月靜好。
當時光流逝，陳季祥還有當年無數(shù)位不為人知的有志青年，連同那個神秘的404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，被永遠定格在了上個世紀……
來源：啟東融媒
